眼前的情景令我难以置信:在我背后,那眉目含情、秋波频频的一对竟然就是我的好友与我的未婚夫!果真不出所料,乔正好今天夜里加班,而萨莉碰巧外出约会。不过,至少她没有撒谎。可她真不该施信于本镇头号长舌妇。因为,正是这位急不可耐地对我吐出了实情。当然,我只是开始起了疑心。但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餐馆里灯光幽暗。他们俩没法看见我,而我却能将他们的举动遍览无余——我的未婚夫与我最要好的女友!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这就像是在观看一部外语影片。我几乎能听见钢琴演奏的背景音乐,是相当罗曼谛克的那种曲调。看见萨莉伸向乔的手,还有她深情注视紧盯对方的目光,我恍如自己为这部影片配字幕:“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终于,亲爱的”。这几个字样在我想象的银幕上生动而清晰地闪过。
不知怎么的,在内心深处,我常常预感到这一切终会发生。
我从前的生活恰如一只精确准时的瑞士手表,按部就班,行走如常。直到一天”“夜里,萨莉突然降临我家,寻找落脚之地。”等我一找到自己的窝,立刻搬走,杰姬。”她一边说,一边拎着那只磨起了毛边的手提箱堂而皇之地从我身边走过。那那间,屋里有条不紊的秩序被她带进一片混乱。
从我们昔日共学到现在,我经历了生活的长途跋涉,总算事业有成。萨莉却老是捧着朝不保夕的饭碗,四处游荡。现在,她又漂来此地,冒冒失失,厚颜少礼,希望我敞怀接纳。而我的确这样做了。我这个人天生乐善好施,从不拒人于千里之外。
萨莉好像一位足蹬乌黑筒靴打扫烟囱的人,在我居室洁白无瑕的地毯上随意践踏,无一遗漏。奇怪的是,我竟毫不在意。
我知道乔不会满意这位新房客,萨莉对他的感受也会同样。乔不喜欢敢作敢为的女人,而萨莉决不能容受他人指使。但是,我需要的是会照料我、替我领航、为我而战的那种男人。作为回报,我心甘情愿做萨莉称为逆来顺受的可怜虫,而乔说我是忠实、可靠、善解人意的那种女人。我认为这一切取决于你自身的处境。“你为何不奋起维护自己的权利?”萨莉操着她特有的直露语调诘问我,“他视你做的一切为理所当然。”“你怎么竟能容忍她这种人?”乔怒气冲天,“她简直把这儿当成旅店。游手好闲,还要你替她支付一切。难道你真看不出她是在利用你?”其实,我心明如镜。但是换个角度,我也在利用她,且不说乔了。正是他俩的共同努力,使我所有被压抑的忿懑和不满有了代言人。
遇到任何不同见解,萨莉总是哼着鼻子说:“哼,别搞什么性别岐视,乔!”而他一定会反唇相讥:“至少我还帮忙干点洗洗涮涮,比你强。你却是打雷不下雨,耍尽嘴皮子。”“要不是你没完没了地让她给你当厨,决不会有这么多洗洗涮涮。”萨莉反唇相讥。
事后,他们又都会向我道歉。“很对不起,是我顶撞了乔。”萨莉会这样说,“他说得不错,我连自个儿的事都没能做好。”
乔则会低声细语:“我真不该被她激怒。不过,我直没发觉自己过去对你竟会如此随意。”
分开讲,他们各自都有轻视我的倾向。合起来,他们又都是我的拥护者。正是他们使我感受到自己为人所爱。
他们就像两个吵闹不休的顽童,在我面前争宠。乔开始对我过度体贴,萨莉则着手她应做的那份家务。
我现在才明白,自己当时太自鸣得意。我早该觉察到危险信号。为了安慰我,他们俩都对我好得异乎寻常。而这异常的亲热竟然使我不曾注意他们何时偃旗息鼓,停止争吵。那么,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一定始于此时。
我希望能听见他们说些什么。我敢打赌,他们一定在商量如何含而不露地公布这个丑闻最好。可怜的老杰姬。谢天谢地,她不是那种骂街泼妇。当然,他们想得不错。杰姬绝不会让他们知道她心中的愤怒——对自己,而不是对他们。
我天生如此,一直温良贤淑,避免与人发生冲突。可现在,严峻的事实正虎视眈眈地面对着我。
乔对他和萨莉的所作所为太粗心大意,甚至让人觉得他似乎有意让我发现隐情。所谓“加夜班”之类不堪一击的借口。还有,俩人时常反锁在厨房里,嚷嚷什么“我们一块儿洗”。任何人也能看出他是有意激起我的妒忌。好啊,他得逞了。不过,我没露声色。
我这人生性木讷,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乔也是这样,和我差不多。我们虽然建立了关系,但很少充分倾诉彼此的情怀。我们的情话总是委婉适度,不好意思整天“爱”来“爱”去。如果我柔情似水,扑向他的怀抱,那只会因为他以同样的方式对待我。
如果我是萨莉,定会逼出个子丑寅卯,让他作出选择。可我是杰姬。那么,我怎么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空想他们会以失败而告终?如果我假装不在意,固然能保持自尊,却会因而在乔为我设置的这场考验中失败。事实如此,这的确是一场考验,不管是有意或者无意的。也许我们都需要考验。我们充当各自预先规定的呆板角色,从而使彼此的生活太随意,太平淡无奇。这当然比深入了解对方安全得多,也比保持真实的自我少了许多冒险。我们都在追求一种镜中幻影。它不堪任何袭击,瞬间便会支离破碎。
可是,真正的我决不会垮掉。真正的我能够承受这一切。真正的我生来不曾会在任何考试中吃鸭蛋。萨莉想要什么,尽可以全力以赴去干。我有足够的自持力。
如果我来真格的,就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或许,这正是我一直想做的事:在压力下,被迫而战。向我自己,也向乔证明,我爱他,他也爱我。是的,是需要证明。
随着萨莉的介入,我与乔之间的关系正逐渐走向冷淡。萨莉正可以充当我们需要的催化剂。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法下定决心去谴责羞辱她。中管怎样,这回我是得采取全面行动了。
现在,他们之间走得够离谱的了。明天我就去让乔全部招供,彻底了结。我会怒发冲冠,我会搅得天翻地覆,我会失去理智。我知道自己内心深处还有一个萨莉,狂怒咆哮着将要迸出。你别指望萨莉将自己的感情密封起来,或者不敢提什么要求;也休想她会半途而废。对萨莉来说,要么拥有一切,要么一无所有。而这正是我想给予乔,同时期望得到的回报。
现在,她紧紧攥着他的手,唯恐失去。乔在摇头。他脸色忧烦,但是神情坚毅。她怎么哭了?我从未见过萨莉哭。她一定是在为我哭泣。我们毕竟是天长日久的朋友,她也许是因为伤害了我而感到内疚。我突然感到一阵惊慌,针扎般刺痛:难道我听之任之得太久?难道我真的失去了他?我等着他揽她入怀。他竟没有那样做,而是起身离座,向门外走去。她竟然也没有追去,却听任泪水流淌。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真诚地为她难过。她越哭越伤心,好像歇斯底里发作。餐馆里所有的人都在看她。我希望自己能恨她,却又恨不起来。我知道我应该恨她,但是积怨与怀恨都不是我的天性。
默默地,我走到桌旁,挨着她坐下,拉过她的手。我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她。她擦了擦眼睛。“我明天就走,”她泪眼朦胧地说,“可是,我又能去向何方?”噢,不。我决不会再一次上当受骗。“我把自己呈献给他,”她说道,“可是,你才是他真正心之所爱。我原以为他并不爱你,我错了。我真傻。”
我不也一样吗。拍拍她的手,我这样想。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忍心看到她痛苦的样子。我就是这样,而且,我想我是无可救药,不会改变了。可就在刚才,我也曾举棋难定,犹豫不决。想到此,我不禁嫣然含笑,心头一亮:有情人终成良缘美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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