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词写“离恨”,但不是一般的男女间的离愁别恨,而是远离故国之恨。大约是亡国入宋后的第二个春天所作。此词有情有景更有人。我们仿佛看到主人公独立阶前,环顾四周,但见春光过半。夫光流逝,对于敏感多思的词人来说,原本就容易引发伤春惜春的情怀,而遭逢天翻地覆的命运巨变,离别了江南故国,亡国的痛苦贮满心头,所见又皆非江南之景,怎不叫他“触目愁肠断”!“砌下”二句,紧承“春半”“触目”而来,落梅如雪,是“触目”所见,结构缜密。同时将“春半”的季节具体化、形象化,就像电影电视的镜头,用具体的场景来表现季节时令的变化。“梅花如雪乱”,写出落梅之多;而“拂了一身还满”,则进一步表现出梅花调败零落的快速迅猛,有无法遏止之势。联系上一句的“触目愁肠断”,可体会到在词人眼里心中是一片落梅一片愁。落梅挥去又来,愁苦也是愈来愈深重。“如雪乱”的“乱”字,既准确,又含义丰富。表层是形象地写出风吹落梅的迷濛状态,深层里则是暗喻词人内心的伤痛迷乱,这里既有对人生前途的焦虑,又有对生命将逝的悲伤。下片遥承“别来”,因离别而生相思,因相思而盼来信。春天大雁从南方飞归北方,主人公眼见南方的大雁飞来,心头顿时生出一线希望,幸许大雁会带来故国江南的音信。可等待半天,大雁飞过,音信全无,留下的只是更深的失望,他不禁莫名其妙地埋怨起大雁,传说大雁能传书,却原来也这般不可凭信。“雁来音信无凭”六字,写出了主人公由期盼到失望进而忧怨的心理过程。期待大雁传书既不可能,于是主人公又想在梦中神游故国,一慰相思渴念。可此时连“归梦”都做不成。一连串卑微的希望、期待都彻底幻灭,人生的痛苦一至如斯,怎一个“愁”字说得透彻。李后主词动人的力量,来自于他真切深沉的情意;而其艺术魅力则得力于形象生动的艺术语言和新颖多变的艺术表达方式。
另附:彭澎的点评
读后主词者,无不知其《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也大多读过《浪逃沙帘外雨潺潺》,但不一定读过这首《清平乐》,这首词是作者思念其七弟从善的作品。他的七弟从善朝宋,给宋太祖(赵匡胤)留在汴京时,他上表请求从善回国,宋太祖不许,他很难过,罢掉了四时的宴会,以此来表示他对远方留作人质的手足兄弟的怀念。
后主词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他的语言极为平易,且从不用生僻的典故,让人一读而后即知其意,不用反复思索它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想,这大概就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到的“不隔”之境吧。的确,作词,如果都象稼轩和吴文英那样喜欢“掉书袋”,一个喜用典故,一个喜用生字涩字,对于文学基础并不是很好的读者来说,一篇词读下来,不啻于读一篇深涩的外国短篇,需要不停的查典故和字典。何况,词因境而胜,不是其中的“学问”多少而定高下的,王国维的这个教诲值得我们深思。这篇词中,后主基本上没用到一个典故,文清字顺,语虽浅显而情境却很深挚。先让我们一一分析一下这首词的全文。
“别来春半”,点明这是写离愁,也说明此诗正是“春半”,春天已过了一半了,那刚刚流逝的春景我无法找寻,而我明知你远在他方,我也无法探望,岂不更令人凄凉神伤!“伤春悲秋”是古人诗词中最为常见的题材,本篇亦是以此起兴。“触目柔肠断”五字写出思念之苦,我们应该注意到“断肠”(肠断)这种感受最是在分别或思念故乡,亲人时容易体会到,古诗有“好去莫回头,一看肠一断”来摹写分别时的悲切场景;古时交通音信不发达,分手一次,不知道是否还有机缘再见,故此时正是肠断时。现在作者和自己的同胞兄弟天各一方,无缘相见,岂不是更令人柔肠寸断?这五字毫不掩饰,毫无艰涩之言,却道出了一片深挚的手足之情。“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砌,就是台阶。这两句极力写出撩乱情怀的景物,景物写得越突出,情绪就得以更饱满的体现。台阶下落满点点梅花,零乱似雪,落在人身上,拂去一身又来一身,这岂不是诗人愁苦心情的体现吗?旧愁未去,又添新愁,诗人国际即在沦亡之睫,作为一国之君,又想到兄弟长留异乡,怎不叫人心乱如麻,偏这梅花不解人意,撩拨人的无名愁思,“言愁之欲去仍来,犹雪花又拂又满”,艺术的体现了愁之多之盛;而且当我们仔细的体味这句词的表达时,往往会对这个“还”字赞不绝口,若易之为“尚”、“犹”等字,决没有这个“还”字来得传神,字虽“熟”而不显“俗”,反而更显神韵,这就是所谓“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吧。
下阙“雁来”句是从自己着眼,没有对方的音信,古代有凭雁足传书的故事(《汉书,苏武传》),因之看见雁就联想到音信。雁来了,却没有你的音信,我又怎能放心得下!后面“路遥归梦难成”是从对方的观点着手,从汴京到金陵,路途遥远,你就是从梦中想回来,也恐路远难成归期吧。最令人叹服的是末句“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离很绵绵,邈无尽期,“用随处生长的春草作比离愁别恨,不仅如稼轩的‘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念奴娇》)一样说出了愁恨之盛,同时还兼有欧阳修‘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踏莎行》)一样说出了所以积成很多愁恨的情况;而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春草来比象愁恨,更能说出愁绪的旋生旋灭,排除不尽的意味,更是值得我们仔细体味的。”(詹安泰《李王[王景]李煜词》),这“春风吹又生”的春草,和上面“拂了一身还满”的梅花一样有相通之处,在本质上和愁恨有共同之点,何况“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楚辞淮南小山招隐士》),春草本来就是引动离情的景物。这种精深,又形象的手法的运用,是李煜高度艺术成就的一种表现。
能作出这样真挚动人的词句,没有对所思念人的深挚感情,是难以想象的。李煜确实非常想念这位胞弟,他为从善所作的《却登高文》中有这样的句子:“怆家艰之如毁,萦离絮之郁陶。陟彼岗兮企予足,望复关兮睇予目。原有翎兮相从飞,嗟予季兮不来归!空苍苍兮风凄凄,心踯躅兮泪涟洱!无一欢之可乐,有万绪以缠悲。”凄恻酸楚,不忍卒读。这就更不是没有深厚感情的人可以写得出来的了。顺便提到五代,宋时几对“兄弟文人”如李煜兄弟,苏轼兄弟,王安石兄弟等都是感情颇深,彼此相怀而屡见佳作,反观齐梁时萧衍、萧绎、萧纲三位以及三国时曹丕之对于曹植却如此轻轧,手足文人之间感情如此之笃者,五代两宋时期可为楷模。
参考书目:
《李王[王景],李煜词》,詹安泰,人民文学出版社。
《古诗词曲赋观止》,张颢瀚,南京大学出版社。
故乡版点评
此词一说系后主乾德四年(966)其弟从善入宋久不得归,因思念而作。如其可信,则上片不妨可视为就己方落笔,点出春暮及相别时间,那落了一身还满的雪梅正像愁之欲去还来;而下片可看作由彼方措意,说从善留宋难归,托雁捎信无凭,心中所怀的离恨,就好比越走越远还生的春草那样无边无际。两者相形,倍觉愁肠寸断的凄苦和离恨常伴的幽怨。歇拍两句从动态写出离恨的随人而远,尤显生动,为人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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