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女曰鸡鸣 1 喜欢“路”那个字。 2 有一段时间的西洋戏剧,也不知为什么,故事总发生在街上,路现在的“客厅戏”、“卧房戏”相比,仿佛那时候的人浑身上下有用不完的精力和兴头,成天野在外面。连莎士比亚的好几个戏剧都如此,有名的《错中错》主角便是从小离散的两对双胞胎主仆,一旦机缘巧合,居然同时到了一个城里。这一味。街坊邻居乃至妻子都被他们搞糊涂了,而这两个人彼此居然还不知道。 3 中国旧戏里的伶人也叫“路歧”,有学者猜测原因,说是大约因为伶人常演“走入歧途”的情节,所以干脆把演员叫成“路歧”。依我看,应该是演员自感于仆仆风尘的江湖生涯而采用的名字。一向爱死了一出旧戏里的句子: 路歧歧路雨悠悠, 附带的,也爱东坡某首诗里的薄凉意味, 俯仰东西阅数州, 想来,属于我的这半生,做教授是不得已,真正羡慕的还是: 有人学的轻巧艺, 真正想去的还是那 能走南撞北,能把舞台当说法的坛,演千遍悲欢离合,是非得失,是多令人心动的一件事! 4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说这句话的哲学家,想必常常在街上溜达吧!事实上整个中国哲学里所讨论的问题是“道”,而道,既是“真道”,也是“言道”和“道路”。 5 古人有时劝人行善,而行善的项目居然是“造桥铺路”。身为现代人当然不能再随便铺路了,但作为一个都市的市民,至少应该爱那些如棋盘如蛛网的纵横路吧? 6 在台北,如果要散步,入夜以后的爱国西路最好,没有一条街有那么漂亮的茄冬。关于这一点,知道的市民很少,倒是小鸟全都知道。爱国西路虽短却有逸气,相较之下中山南路嫌板,仁爱路嫌硬,敦化南路嫌洋。 7 迪化街那一带最好骑脚踏车慢慢逛,一家一家的布店,里面一张大木案子。因为爱那种斑驳黯淡的木色,有一次我傻乎乎地问道: 8 迪化街也卖种子和杂货,种子对我而言最大的作用是“自欺”,没有土地的人怎么可能种花种菜?但有一包雏菊种子在手,至少可以想象一大片春花。 9 如果往长安西路转,可以顺便找到染料店。那些染料小包弄得我如痴如醉。自己染布,这样调调,那样搅搅,可以弄出千百种颜色,比画画好玩多了。平生不会画画的遗憾,至此也就稍平了。 10 迪化街往另一边转过去是民生西路,我晃着晃着总会去买一、二只光饼来吃。光饼圆而小,撒芝麻,微咸,中间一个小洞,相传是戚继光部队的军粮,中间那个小洞是供穿绳成串挂在脖子上用的。我吃光饼倒跟历史意识无关,只因童年家住双连一带,常到民生西路市场上买这种小饼。光饼很耐嚼,象三十年来的台北。 11 去过纽约的第五街,去过旧金山渔人码头,去过好莱坞的日落大道、巴黎的香榭大道,甚至到莎士比亚故居使特拉福村的爱文河畔徘徊,只是一旦入梦,梦里的街衢绕来绕去却仍是孩提时期的双连火车站一幕。鼓锣喧天处是歌仔戏在作场啊!海浪布幕搅成一片海雨天风,蚌壳精就从那里上场了,管弦呕哑,吸取月华的蚌壳精一上场有好多掌声啊!三十年前的七月半,路边的一场野台戏,蚌壳精在海涛里破浪而出…… 12 如果你爱一个国家,从那个城市开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