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本

看到别的孩子有捕蝶网,凯儿放学回来也央求他姊姊给他做一个。

星期天的早上,慈儿用刚换下来的旧纱门上的纱网,加一些细铁丝,再去竹林里砍了一根细竹子,姊弟两个在车房里磨菇了整个上午,竟然给他们做成了。

下午的时候,两个人兴高采烈地来告诉我,要捕蝴蝶去了。我问他们要去哪一带?姊姊回答我:“去后面山上,听说那里蝴蝶比较多。”

“妈妈,那里有你看都没看过的大凤蝶哩!要不要跟我们去?”凯儿仰着给太阳晒得黝黑的小脸,也来邀我一起去。

了罢!”在廊前的我微笑地回绝了他:“妈妈小时候看过的蝴蝶可比你们看过的漂亮多了!”

姊弟两个同时用一种不以为然的神色注视着我,然后就转身往后山走去了,他们心里一定在想:这个妈妈又在吹牛了吧。

站在廊前看他们小上的背影,忽然发现,我意然无法向自己的孩子提出在任何证明来,无法向他们证明:我并不是一个爱扫兴和爱吹牛的母亲,我真的曾经有过一段丰富的童年,我真的曾经看过成群的美丽蝴蝶!
其实,不过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而已,这个岛上曾经有过多少对在阳光里飞舞着的翅膀啊!

刚从香港迁来台湾的时候,在厦门街店的巷子里,在靠近水源路的堤防下,长满了青草和野花。我常带着妹妹和弟弟,沿着这一条长长的土坡边缘一路奔跑过去,阳光下,蝴蝶也成群地在我们身旁跟着我们上下飞舞,有白的、黄的、紫的、花的,还有极大的黑色凤蝶,和那种小小的灰色蝴蝶。

我们不能捕蝶网,只需要把两双小手合起来,慢慢地朝草坡走过去,然后,在一个敏捷的扑倒动作之后,手掌心里总会有一两对轻软的翅膀在里面急急地掮动,小心地打开来看,通常都是那种灰色的小蝴蝶,所以,我们给他们取了个名字,叫他们“笨笨蝶”,派人了以后,才知道这种蝴蝶的学名应该是“台湾小灰蝶”,遗憾的进,在知道了他们的名字以后,却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踪迹了。

住在石门乡间很多年了,每到春天来时,一直都在留心蝴蝶的消息,可是,尽管园里栽了不少的花树,却只有偶而飞来的一双两双的蝶儿,在花丛里飞舞的时候,只觉得他们的孤单,怎样也视不出那种热闹与兴奋的气氛来了,而那种气氛在我心里曾经是多么鲜明和美丽的记忆啊!
孩子们从后山上回来的时候是空着手的,弟弟说蝴蝶都太聪明了,怎样也抓不到。姊姊却还记得我在他们出发之前所说的话,盯着问我以前都看过些什么样的蝴蝶?

其实,我的书箱里面有一本“台湾百种蝴蝶”的标本,我本来想找出来给他们看的,可是,犹疑了一下,我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藉口要去厨房看着晚上吃什么菜,就把她的问题给岔过去了。

为,我犹疑的是:假如在我把这些标本拿给他们看了以后,孩子如果问我,为什么现在都看不到这些蝴蝶了的时候,我要拿什么话来回答他们呢?

我能拿什么话来回答我的孩子呢?

十八岁那年夏天,第一次认识太鲁阁。

已经是大学二年级的暑假了,画了那么久的国画,临过那么多张画稿,才算第一次面对着真实的“山水”。

同行的都是同班同学,二十多个人坐在救国团借给我们的军用卡车上,从车子进入峡谷之后,就开始不断地惊呼起来:

“看啊!我的天!快看啊!”

是啊!大家快看啊!这迎面逼人而来的千如峭壁有着怎样一种无法形容的气势,而往下看去,立雾溪又以怎样曲折湍急的流势在深深的谷底冲刷着,在大自然惊人的力量之前,我们年轻的心胸整个沸腾了起来,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大地山川”,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有限和无限”。

长大了以后,每次想向别人形容那一种感动,每次都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挣扎了半天之后,最后总是那同样的一句话:

“你一定要自己去一次,你去了以后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是的,我们不得不承认,在这世间,有很多知识是可以靠课本和老师来传授的,有很多事件可以不必亲身参与,有很多名胜可以卧游;但是,我们也一定要承认:对待太鲁阁是不可以这样的,你如果没有去过太鲁阁,你就没办法认识太鲁阁。

在那里,天和地是一体的,山和水是一体的,风声和鸟鸣是一体的,云雾和星辰是一体的,而当你置身其中,你才会发现,原来人和大自然也应该是一体的。

在那里,山上巨石之间,常有骤雨之后留下的潭水,我们走倦了,就和衣进入山泉里游泳,女孩子的黑色圆裙在碧绿的水面上飘浮起来,温柔的笑靥如一朵洁净的睡莲。在那里,我们可以在夜色里横过涧谷,去探亲那白天曾遥遥注视过的开满了野百合的山坡,月光下,立雾溪不断地从谷底呼唤我们。在那里,年轻的心胸接受了大自然所给予的最壮严的洗礼,从山中出来之后,生命和青春似乎有了一层更深和更澄澈的意义。

那个夏天以后,我又陆续去了几次,虽说已经过了很多年了,路边添了太多不必要的建筑,每个停留的站上又有了越来越多的喧哗;但是,只要山和水仍在,那第一次的感动仍然会回来。看到那些年轻的孩子们从我身旁惊呼着走过去,我心里就会很感激,感激这大地山川给我们的一代又一代的教育。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些人没有看到这一点呢?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到太鲁阁的上游去盖个不一定需要的发电厂呢?

把立雾溪拦起来,让太鲁阁成为一个干涸的标本,让原来无法形容和无法替代的瑰宝在我们眼前,在我们这一代里消失,这就是他们唯一的目的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也不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我更不知道他们抱持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价值观?我只知道一件事。

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他们坚持要这样做的话,那么,就算有一天他们开始认错了,也没有什么用了!

因为,当太鲁阁一旦成为一个干涸的标本之后,就算穷千万人之力,穷千百年之功,也没有办法来弥补这种错误了。

到那个时候,将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人啊!可以还我一个原来的太鲁阁!